我與京劇的不解之緣
我從小喜歡京劇,逐漸感受到京劇藝術的魅力無窮。京劇,又稱“皮黃”,由“西皮”和“二黃”兩種基本腔調組成其音樂素材,形成于北京,有“國粹”之稱。京戲從徽班進京(乾隆55年,公元1790年)算起,走過了230多年的歷史,其發展由盛而衰,在網絡時代的今天,她雖仍頂著“國粹”的光環,但已風光不再,這是不爭的事實。盡管如此,喜歡京戲的人仍然不少,皮黃腔里自有樂,愈發展現出頑強的生命力和高雅的藝術性。我今天講幾段親歷的梨園故事,感受京劇藝術的魅力。
①初生牛犢不怕虎
說起我們這一代人與京戲的關系,有一個繞不開的特殊背景,就是文革十年。八個樣板戲“一支獨大”,匣子里天天廣播,后來又都拍成了電影,可以說我們是聽著樣板戲長大的一代,它就像伴隨我們成長的背景音樂一樣如影隨形。我們對樣板戲的故事情節、人物、唱詞、唱腔不說倒背如流吧,也是耳熟能詳,隨便誰都能哼上幾句。而我,由于家庭的原因,浸染得更深一些。
我父親是專業戲曲演員,小時候我家就住在戲院后院,看戲不用買票隨便進,晚上常常是趴在舞臺樂池邊上蹭戲,被劇場“照座”的叔叔、阿姨攆來攆去,也時常為此挨父親責罵甚至挨打。近朱者赤,自然就喜歡上了京戲。
我在學齡前,就參演過兩出戲,5歲時在《祥林嫂》里演祥林嫂的兒子阿毛,7歲時在《宋恩珍》里演宋恩珍的兒子小珍子。
小珍子化妝照,攝于1963年
我的戲份雖然很少,但也算“粉墨登場”了。當時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有點“人來瘋”,不但不怯場,反而挺喜歡在舞臺上的感覺。直到今天,閉上眼睛我還能想起演出開始前,在后臺聽著樂隊“咯嚨嚨咯”的定弦兒聲,扒開側幕條往臺下看的情景,那一刻于緊張中會莫名地生出一種期待的興奮。宋恩珍是當地的一個基層糧庫的救火英雄,為了宣傳他的事跡,劇團到各地市巡回演出,為此我還晚上了一年學。
我上小學二年級時,停課鬧革命了,沒有課上,我就跟著姐姐所在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混”。不會別的,會說幾句快板。因為文革前李潤杰的快板書《劫刑車》風靡一時,院里一幫孩子自制竹板,整天呱唧呱唧地打板學唱,我也跟著學。于是,宣傳隊的秀才就編了一段對口快板,讓我和隊里的一個哥哥合說,內容無非是些當時的“革命”口號。
上中學時,我在學校還演過李玉和,演了《赴宴斗鳩山》一折。
這些是我最初的“演藝生涯”。后來上山下鄉,到農村插隊,在廣闊天地里一邊鏟地一邊“抒豪情寄壯志面對群山”。一次我們幾個知青邊干活邊唱“智斗”,遭到生產隊長的呵斥:“讓你們下鄉,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不是來唱戲的”。我們就故意唱“這小刁一點面子也不講”反唇相譏,惹來一陣哄堂大笑。那時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唱樣板戲一是苦中作樂,二來似乎亦有消除疲勞之功效。
②記者開口唱皮黃
1999年,在中宣部部長丁關根的倡議下,成立了由各新聞單位的京劇愛好者組成的首都新聞界票友俱樂部。
1998年10月的一天,在中宣部的一個會議室里召開籌備會。會議由中宣部文藝局副局長張華山(后來當了央視副總編輯)主持,參會的有新華社、光明日報、央視等新聞單位的代表,我代表人民日報參加。開會前,丁部長先接見了一下,跟大家一一握手。跟我握手時說了句“啊,你這么高啊”,大家都笑了。
夏珺與丁部長合影
接見完,丁部長說“你們開會吧,我還有事先走了。”張華山傳達了丁部長的意思,為了弘揚國粹藝術,首都新聞界要成立一個松散的票友組織,不定期舉辦活動,經過討論,最后確定名字叫“首都新聞界京劇票友長安俱樂部”,長安是指長安大戲院,他們負責提供活動場地。我回報社后,專門向許中田社長報告了此事。許社長聽后笑著說,“這是好事兒啊,支持。但是有一條,不能影響工作啊。”
1999年1月30日晚上,首都新聞界京劇票友長安俱樂部在長安大戲院舉行了隆重的成立儀式暨演出,丁關根及人民日報、新華社、央廣央視、光明日報、經濟日報等主流媒體的一把手都出席儀式并觀看演出。京劇表演(演奏)藝術家袁世海、劉長瑜、李維康、耿其昌、鄧沐偉、燕守平、馮洪起、張建國、張火丁等出席,央視的趙忠祥、羅京、鞠萍等參加演唱,可謂名家薈萃,大腕云集。人民日報有任濤、李春陽和我,分別演唱了《智斗》《鍘美案》等選段。開場節目是新聞界票友的小合唱《記者開口唱皮黃》:“菊壇百花競芬芳,報刊評論費詞章。紙上得來終覺淺,記者開口唱皮黃。莫嫌棄,荒腔走板不搭調,堪贊許,振興京劇熱心腸”。這個歌后來成了我們的“會歌”,它昭示了新聞界票友俱樂部的宗旨。
新聞界有了京劇票友組織,也算是新聞界的一則“新聞?!钡诙欤嗣袢請笤陬^版報道了首都新聞界京劇俱樂部成立的消息。(見下圖)
③梨園大家多風采
票友俱樂部是個松散的組織,沒任命會長之類的“官”,指定的負責人是光明日報副總編翟惠生。因為經常跟中國京劇院、北京京劇院合作或聯歡,翟惠生說,新聞界票友俱樂部是與專業劇團“強強聯合”,一時傳為“名言”。
其實,所謂“強強聯合”,人家是京劇專業的“強”,新聞界是宣傳的“強”,不在一個平面。但拜這個優勢所賜,我們跟京劇藝術家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就自然多了起來,老藝術家有譚元壽、袁世海、杜近芳、李世濟、馬長禮等,中年的如梅葆玖、劉長瑜、楊春霞、李維康、耿其昌、張學津、趙葆秀等,年輕的如于魁智、李勝素、孟廣祿、張建國、張火丁等一眾梨園大腕。還有一些文藝文化界的名人,如歐陽中石、王曉棠、王鐵成、楊立新等。逢年過節或聯歡,或同臺演出,都有過近距離的接觸,感受著他們的藝術風采。我們多數票友沒有拜過師,都是跟“錄老師”(錄音機)學的,而京戲技藝的傳承主要靠師承關系、口傳心授,所以每逢這樣的場合,也是我們向藝術家請教學習的寶貴機會。
夏珺與袁世海合影,攝于1991年
袁世海老是著名的架子花臉,他塑造的曹操、魯智深、鳩山等人物形象給人們留下了深刻印象。袁老平時生活里說話都是花臉腔。有一些藝術家里生活中說話是帶著舞臺腔的,可能是習慣成自然吧,我印象比較深的有杜近芳、劉長瑜、孫毓敏等。有一年記者節,在長安大戲院舉行紀念演出,我唱了段《鍘美案》“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唱完了,在后臺碰上了袁老(我1991年就見過袁老,但他可能不記得了),我恭敬地請袁老賜教?!安蝗菀?,不容易”。袁老張嘴就掛著位置,帶著濃厚的花臉腔問我是哪個單位的,我答是人民日報記者?!坝浾??嚯,是耍筆桿子的,能唱這樣不容易?!痹賳?,還是那句“不容易不容易。”
有一次聯歡,一個唱小生的記者唱了段楊宗保的“巡營”,請小生名家葉少蘭給指點一下,葉老師也是同樣的話“不容易不容易”。我們就起哄,攛掇葉老師給點評點評,他想了想說,“我覺得他唱得挺認真的”,惹得我們哄堂大笑??磥?,人家專業的大腕一般是回避評價票友的演唱的。票房里也有那逮著誰就給誰說戲的好為人師者,但他們的意見往往不值錢,真正的行家大腕是不會輕易開口的。
夏珺與梅葆玖合影
梅葆玖先生也多次參加票友俱樂部的活動,但他很少說話。我們在后臺見到他,都爭相向他問好。他靜靜地坐著,手里端著個保溫杯,小口抿著茶,只微笑點頭,算是回應。據說他是為了保護嗓子,候場時很少說話,留著嗓子臺上使,這是他保護嗓子的方法和習慣之一。
還有很多藝術家給我們傳授真經,使我們受益匪淺。
夏珺與李維康耿其昌合影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老藝術家講的“三重境界”說。他說演唱有三種境界。第一種是“喊”,這肯定是不對的。第二種是“唱”,就是基本沒有冒調黃調、荒腔走板,完整唱下來了。第三種是“說”,是“唱著說”,有人物、有感情、有語氣、有標點符號。這才是演唱的最高境界。這段話可謂演唱的“真經”。戲歌同理,蔣大為說“唱歌是在音符上說話”,“說話要像唱歌一樣好聽,唱歌要像說話一樣自然”,都是一樣的道理,這是所有的歌唱者應該追求的境界。
有些老藝術家無私奉獻的精神非常令人感動。有一次在紀曉嵐故居聯歡,有一個老生唱了《二進宮》的一段,中國戲曲學院教授、82歲高齡的馬銘群老師(電影版《龍江頌》中李志田的扮演者)讓我接唱,可那段我不會。馬老師說,這段常用,你得學會啊,來,我教你。說著,就把我拉到隔壁房間,先是跟服務員要來紙筆,一筆一劃地把唱詞寫在紙條上,然后就示范演唱“說什么學韓信命喪未央……”,我用手機錄了下來。我說,謝謝馬老,我回去聽錄音,一定學會。馬老師說,一言為定,下次活動我要檢查作業??!
2019年國慶節時參加演出,夏珺飾李勇奇
2019年國慶節,為慶祝新中國成立70周年,北京園博園有個民間票房的展演,要求“彩唱”,新聞界票友俱樂部報了《智取威虎山》“發動群眾”一場李勇奇和少劍波的對唱,這個任務落到了我(演李勇奇)和中宣部的一個同志頭上。彩唱比清唱難度大多了。清唱著便裝,站那唱就行。可是,彩唱是扮上、穿上人物的服裝,就不能站那“傻唱”了,必須有動作,有表演。只好麻煩馬老師教我們,馬老師和北京京劇院的李崇善老師(電影版《磐石灣》男一號陸長海的扮演者),兩位年已八旬的老藝術家就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手把手地教我們兩個“生荒子”??椿ㄈ菀桌C花難。比如李勇奇與少劍波有一個“相擁”的動作,李勇奇先撤步,再上步,然后與少劍波相擁轉一圈。李勇奇走幾步,先邁哪條腿,抱的時候,誰的胳膊在上誰在下,都有講究。這些動作要在過門兒音樂和鑼鼓點中完成,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還得好看。我們總是做不對,兩位老藝術家就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地示范、糾正,真讓我們感動。
經過這次學習,我才體會到什么叫“臺上三分鐘,臺下十年功”。演員在臺上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是有嚴格講究的,不但要好看,還要在人物里,還要有尺寸(節奏)在點兒上。教了我們半天,我們頂多學了個皮毛。馬老師說,我教你們十分,你們能學到七分就不錯了,上了臺還得打折扣,也就表現出五分。但是,上了臺就要自信,放開演,能表現幾分是幾分。正式演出那天,我們粉墨登場,連唱帶比劃,累得滿頭大汗,但總算應付下來了,中間還有幾次掌聲,觀眾反應還不錯。
夏珺參與演出的節目單
還有一些藝術家是我的“一字師”。如鄧沐瑋、康萬生、魏積軍、陳俊杰等都給我糾正過“倒字”問題,比如“我勸你”不能唱成“我勸泥”、“殺贓官”不能唱成“傻贓官”、“威虎山”不能唱唱“威虎善”等等。“一字師”善莫大焉。因為我們沒有經過系統的學習訓練,這些一點一滴的積累就顯得格外珍貴。我很感謝這些“一字師”,如果人家不告訴你,你就會永遠錯下去。這些年,如果說我們的演唱水平有進步,那是因為我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④以戲會友樂趣多
新聞界票友俱樂部成立至今20多年了,開始幾年比較紅火,每年的記者節都在長安大戲院搞一場紀念演出,名家大腕和我們票友同臺,央視戲曲頻道還錄播。平時也有排練,丁關根同志經常參加我們的活動,高興了還會唱一段《四郎探母》。我們還與北京京劇院合作排了《四郎探母》折子戲,朱镕基總理攜夫人還蒞臨現場觀看演出。但是后來丁部長卸任后,活動越來越少了。
我退休后,有了大把的自由時間,參加票友活動也比以前多了,還到山東淄博、濰坊,天津,河北廊坊、湖南株洲等地演出過幾次。
2019年4月底,我隨票友去淄博,在博山區工人文化宮演出了兩場。演出是開放式的,劇場大門敞開,觀眾隨便進出來去自由。我在側幕觀察,上座率在七八成,而且還都能坐得住??磥砭﹦≡谧筒┑娜罕娀A不錯,老百姓喜歡京戲的還不少。
最后一天的演出,我和一個唱老生的票友合作,演出了《智取威虎山》“發動群眾”一場的片段,就是李勇奇和少劍波的對唱:從“這些兵”“我們是工農子弟兵”到“早也盼”。
那天演出的效果比我預料的要好,中間觀眾多次鼓掌。掌聲是對演員最好的回報,也是激勵和刺激,我們在臺上就更自信,發揮得更好些。
我唱完剛下臺,一個小伙子就到后臺來找我,要跟我合影,讓我簽名。這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又不是明星!原來小伙子非常喜歡裘派,是個裘迷,而且姓夏,我們是本家,所以才有此舉動。照了相,簽了名,留了電話,還問我住哪兒,哪天走。我告訴他,明天中午坐高鐵回北京。第二天上午,本家小伙又來賓館看我,還送了我一盒周村燒餅。真是個熱心腸的小伙子,我們至今仍保持著聯系。
夏珺與劉長瑜合影
常言說,人可以無知,但不能無趣。我想這個“趣”要靠自己去尋找。人生本平淡,就像一杯白開水??墒?,如果往白開水里加點什么,就會變出不一樣的味道來。至于是加糖,還是加鹽,全憑個人喜好了。人有愛好,只要是正當的,就會給原本平淡的人生增加一點味道、一抹色彩。幼年形成的愛好是很頑固的,會終生攜帶。我喜歡文藝,可是干了一輩子新聞工作。我本想把這愛好深深地埋在心底,可它就像一粒種子,遇到合適的溫度濕度,就會破土而出?;仡^想想,這些年我參加票友活動,偶爾還登臺演唱,不是為了成名成腕兒,純屬是自己找樂過把癮,也給愛好一個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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